第(2/3)页 江小道不禁问:“你真打算退了?” 苏文棋点点头:“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?趁着机会,退了,也挺好。” 苏家这次破了大财,但能全身而退的前提,还是因为苏文棋在关键时刻救了“海老鸮”一命,江小道为报人情,才没有动他们。 否则,苏家同样必然覆灭。 可是,苏文棋能退,江小道却退不了。 一个是历经三代,日积月累,本就摆脱了江湖习气的富家公子;一个是白手起家,杀伐争斗,尚且难免草莽匪性的寒窑狼崽。 一个守成,一个创业,两人的情况本就不同。 因此,苏文棋并未开口相劝。 “到头来,三大家其实都输了。”苏文棋自嘲道,“周云甫费尽心力,想要把自己的家业传下去,失败了;白宝臣想要灭了周家,结果自己被灭门;我呢——想着救亡图存,结果关键时刻,却也只能保小家而舍大家。” “是么?我可不这么看。”江小道却说,“周云甫的家业其实还在,只不过落在了我手上,可就算没有我,也会有别人接手,说到底,韩策也不姓周,都是外人;白家也没被灭门,少姑奶奶的女儿还在;你嘛——皇上都没了,也不能说是白忙活吧?” 苏文棋无话。 说到底,这是两种心态。 楼下有小孩儿打闹的声音。 “那你接下来打算干啥?”江小道问,“听说你们家最近关了好几个分号,打算守着老本混日子了?” “当然不是。”苏文棋转过身,靠在石质栏杆上,“我正好想跟你说这件事呢!” “什么事儿?” “我打算在奉天开一家私人银行。” “银行?”江小道疑惑地问,“那跟钱庄有啥区别吗?” 苏文棋苦笑一声:“要说区别,恐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。” “好端端的,为啥要开银行啊?”江小道闹不明白。 苏文棋抬手指向西边的夜空,忧心忡忡地说:“鬼子对咱们东北,窥伺已久。我在东洋待过,看过他们的报纸,鬼子是狼子野心,绝对不可能满足于当下的情况。事实上,侵略已经开始了。” “在哪呢?”江小道眯起眼睛,不解地问,“也没听说要打仗啊!” “不,连横兄,侵略并不一定要打仗,还有经济侵略、文化侵略,很多方面,南铁株式会社就一直忙着干这种事。他们想要做空奉票,从而控制整个东北的经济命脉,咱们不能坐视不管。” “听不懂!你就说,你要让我干啥吧!” “开私家银行,不是随便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,要钱,要很多很多钱!” “哦——”江小道明白了,“你想拉我入股?” “不光是你。”苏文棋纠正道,“光靠咱们两家还是不够,我刚才跟奉天其他大商户还有几个洋人,都谈过了。” “你刚才说的那些,我也整不明白。我就一个问题,这玩意儿能挣钱不?” “呃——这不好说,有可能赚,也有可能赔。连横兄,你刚起家,大概还不明白,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。” “知道,最重要的是脑子呗!” “不!最重要的是信息!那些做大生意的人,未必就比平常人聪明多少,但他们却能比平常人先一步知道风向,这就够了。连横兄,你跟张老疙瘩有关系,你能得到的消息越多、越准,咱们赚钱的机会就越大、越稳。”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,支支吾吾地说:“呃,苏兄,这件事吧!要不,你什么时候有功夫去我家一趟,跟我媳妇儿好好说说?” 苏文棋忽地一笑:“好好好,我知道了。” “哎,这事儿可别跟别人说啊!” “放心,放心!”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,楼下的小孩儿越来越吵,呜嗷乱叫。 苏文棋朝下瞄了一眼,若有所思地说:“鬼子的用心,太过阴险,专门挑孩子下手,不仅到处推行日语,甚至有一次,我还看见有鬼子给咱们的小孩儿糖吃,让他们说日语。” 江小道皱起眉头,问:“那又咋了?” “咋了?”苏文棋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说,“连横兄,他们这是在亡国灭种!假使有一天,咱们东北的孩子,全都说了东洋话,那还谈何炎黄华夏?饿者不食嗟来之食,做人要有骨气!” 江小道一怔,并不能理解苏文棋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强烈。 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,他才渐渐明白其中的鸿沟。 “苏兄,你挨过饿吗?” “唔,没、没有,怎么了?” “怪不得呢!”江小道转过头,看向他,“我挨过饿!我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,人饿急了,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!真正的饥民,能为了一个馒头杀人,说两句东洋话,怎么了?活都活不下去,还扯什么毛蛋?我是没吃过树皮,但榆树钱儿,我小时候可没少吃。” “那东西能吃吗?” “嗬!那可是好东西,有点儿甜,最主要的是,能拉出去!” “我懂你的意思了。” “嘿嘿!苏兄,吃鬼子的粮,用鬼子的枪,杀鬼子的人,那才叫牛逼呐!” 说话间,楼下的嬉闹声又响了起来,比刚才的动静更大。 两个人相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,向下观望。 却见楼下有七八个半大的孩子,华洋参半,正在雪地上嬉笑打闹,似乎是各国领事以及奉天权贵的公子、千金。 小小子捡起手臂长短的树枝,当做步枪,互相追逐,用嘴配音“哒哒哒”。 金发碧眼的小姑娘站在一旁,给他们加油打气。 其中一个高鼻梁男孩儿,猛冲在最前头,转过身,作势扫射众人。 这时,一个东洋小子突然抬手指向远方,怪叫一声。 高鼻梁男孩儿心思单纯,应声转过头,东洋小子瞅准机会,立马上前一步,将其顶翻在地。 “八嘎(蠢货)!” 东洋小子得意地骂道,引来一众小姑娘跟着哈哈大笑,纷纷围上去扶他起来。 高鼻梁男孩儿立马扑腾着站起身,刚要动怒,却见众人欢笑一处,于是便拍了拍身上的残雪,挠挠头,也跟着笑了起来。 看得出,这孩子人缘不错,性格也挺平易近人,就是少了点血性。 江小道看了直撇嘴:“这小子怎么扬了二正、呆呵呵的,都他妈让人耍了,还腆个脸在那笑!” 苏文棋赶忙拦下来,压低了声音:“连横兄,你可小点声!你知道他是谁?” “爱谁谁,跟我有屁关系!” “诶,他没准还真跟你有关系。”苏文棋介绍道,“他叫张学清,张老疙瘩的大公子!” “是么!” 江小道不敢再放肆,连忙扶着栏杆,冲张家的小公子摆了摆手。 张公子抬头看向江小道,忽地抬起手中的树枝,嘴里笑着大喊:“哒哒哒……哒哒哒……” 苏文棋哈哈大笑,拍了拍江小道的肩膀,却说:“看见没,虎父无犬子啊!” 江小道皱起眉头,并不认同:“我怎么感觉这小子彪得呵的?” “还说!当心得罪了你的靠山!” “叮叮叮!” 身后的房间里,忽然传来一阵敲击玻璃杯的声音,也不知是哪个显眼包在那起高调—— “来来来!各位同僚、各位同乡、各位友邦的来宾,让我们大家共同举杯,庆祝方总统即位,也是庆祝咱们华夏古国,迎来历史的新篇章!干杯!” “Cheers!” 叮叮铛铛…… 苏文棋转过身,说:“连横兄,咱们回去吧!我再给你介绍几个朋友。” “唔,好!” 江小道硬着头皮回到喧闹的酒会。 他仍然不能完全适应新的角色、身份和地位。 每当在人群中穿梭、陪上假笑、高谈阔论的时候,他都有种强烈的不适,觉得自己在装瘪犊子。 直到看见那些倒清会党,忘却了前不久同志的鲜血,与昔日的刽子手谈笑风生; 直到看见胡匪出身的张老疙瘩,如今却摇身一变,成了奉天省的军政领袖; 直到看见洋人们在谈笑间,便终止了一场风风火火的剧变; 江小道才终于明白,原来满屋都是阳奉阴违;满屋都是心怀鬼胎;满屋都是衣冠禽兽,大伙儿都不干净,无非是手段不同罢了。 而这一切,都不过是一场生意。 想到此处,他便也心安理得地混迹其中,弹冠相庆…… …… …… 酒会尚未完全结束,窗外便又飘起了雪花。 江小道提前离场,先去不远处卖洋酒的商铺里,给媳妇儿带了两瓶红酒,这才不紧不慢地往老宅的方向走去。 身份不同了,一路上,自然有小弟护送。 江小道没少喝,洋酒后劲儿挺大,浑身燥热,为图凉快,便不坐马车,单要徒步回家,小弟便只好牵着马车,尾随其后。 临近广源钱庄城北分号时,忽地却见不远处,影影绰绰走着一个人影,在细微的风雪中缩脖端腔,垂头丧气,步履蹒跚间,竟似乎是刚从苏家的钱庄走过来。 那人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起,身形一晃,似是被风吹了一下,让开道,朝路边躲出几步。 江小道拧起眉毛,总觉得眼前这背影有几分熟悉,途中经过时,便不由得缓下步伐,侧身看去。 只见那人的衣着十分单薄,肩上、帽上、眉毛上悉皆落满了雪花。 感受到身后来人的目光,他便仰起头,好奇地看了看江小道,紧接着双眼忽地一亮,连忙抱拳鞠躬。 “连横兄,是你啊!” 江小道打了个酒嗝,并未认出来人:“你谁呀?” 那人应声抖了抖身上的雪,向前迈出一步,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,说:“连横兄贵人多忘事了,是我呀!” 第(2/3)页